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宴客大厅，片刻便走的一人不剩。
凌细柳仰首看到满目红艳，嘴角露出一丝嗤笑，抬脚表往外走。
她早就该知道，她生来便是不幸的，所有与她亲密的人都不得善终，所谓的天煞孤星也不过如此吧？
幸福从来便不容易，那些在生命之初便被镂刻在命盘上的劫难，一一来临，总是选在她最接近幸福的时候。迎头给她沉重一击，好将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毁灭。
她的世界从来都是黑暗的。
"柳小姐请止步！"一道儿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凌细柳回首见是太监福安，挑眉冷眼道："怎么，福公公打算将我也一起带走吗？"
禁军带走了安国公和世子，其他亲眷虽未带走，却被困在了府中不得外出。凌细柳此时心里已恢复了平静，但是她却不愿意留在舒府。
两人成婚的仪式并未完成，按道理来说并不算是正式完婚，她还不算是舒家的少夫人，是以她想要离开。
这并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圣上口谕。带柳小姐入宫。"
福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在凌细柳的耳畔好似晴天霹雳。她拢在大红嫁衣下的手指颤了颤，眸光微闪，冷冷道："便是妾身犯了错，也该交由廷尉署。公公是否听错了？"
她这话问的有多么多余她自然知道，但心里却隐隐有一丝期待，多么希望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福安抬眸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让开道路，躬身道："柳小姐请！"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临了。
油壁轻车缓缓驶入宫门，一路直入宫禁，千重宫门次第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凤阙龙台入凌霄。
凌细柳的目光透过帘缝看着车子渐次驶过雕着瑞兽祥纹的青砖，她精致而奇异的纹路里似乎还渗透着丁点儿血渍。
距离甘露之变已有一年之久了，那被鲜血蔓延过的青砖绿瓦，即便被冲洗了无数次依旧擦不掉内里的血腥气。
马车径直驶入内宫之中，停在了一座精致恢弘的高大殿宇跟前。
凌细柳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瞧着面前崇楼高阁，画栏曲槛环绕的大殿，不由疑惑，她在宫中生活了近七年，这里的变化并不是很大，可是这座恢弘大气的殿宇又是从何而来？
她不由看向身边的福安，福安却像是没有看到凌细柳眼睛里的疑惑，垂首恭敬道："皇上在里面等着您。"
福安的话不仅没有消除凌细柳的疑虑，反倒令她更为忧心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朝着殿门行去，行至门口停下来。瞧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长生殿"，她认得出来这是皇帝亲笔所书。
长生？何为长生，难不成祁昀也如先代的帝王一样妄想追求长生之术？
她蹙了蹙眉，原本就是有些窒闷的胸口这会儿更加难受了。
半晌，她才抬脚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才发现随侍的宫女太监皆留在了门口，她不由疑惑地问道："为何不进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皆看向了福安公公。
福安沉吟道："皇上只召您一人进去，奴才们在外候着便是。"
"是这样啊。"凌细柳再次仰首看向了乌金牌匾，那跌宕遒丽的三个大字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不觉透出几分古怪之意。
凌细柳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迈入殿内。
玲珑朱户，往日如烟，那一面面似乎被岁月遗忘的画卷如此鲜活而炽烈，时间仿佛永远留在了这里。
大殿的墙上挂着她自己绘的风筝面儿，博古架上放着她摆弄过的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儿，箱笼里放着她绣了一半儿的香囊……
凌细柳的手收在袖中，她清楚地感觉到手指的颤抖，心在一点点儿下沉。
她一直往前走，目光从往昔的岁月中走过，就像是走过了她的前世十八载。
隐隐约约听到叮咚声响，她脚步不听使唤地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行去，推开侧面一扇门扉，迎面一阵强烈的流光晃的她睁不开眼睛，立在门口半晌，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里头的光景。
瑶阶琼户。珠牖琐窗，阳光透过轩窗落在一排排流光溢彩的琉璃器物上，凌细柳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了，又是欢喜，又是震惊。
所有珍宝之中，她最喜欢的便是琉璃。当时年纪幼小，又生来富贵，她从来不知钱为何物，祖父虽然对她教教甚严，但对于珍宝首饰却也从来不曾苛待，凡是她喜欢的，便能得到。
她那时候喜爱琉璃，几乎都要疯魔的地步。屋中摆件儿又大半儿便是琉璃器物，她爱琉璃内外明澈，日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还是临川公主的时候，她便极为得宠，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她虽然喜爱却也不能明目张胆。
可是，这满满一屋子的珍宝皆为琉璃制品。她的眼睛从东面一直看到西面，有神龟负八卦出河授于伏羲图样，有禹凿龙门，有大禹治水，有文王坐灵沼。有王子晋吹笙于伊水，凤凰降……
她喜爱琉璃，喜爱传起话本，他便将一个个不可触碰的传奇故事化作她指尖凉滑的触感，叫她心生欢喜，却又不知所措。
叮咚声响依旧不觉，她穿过层层薄纱，见到帘幕后一座半人高的琉璃精舍，有竹屋、有茅草房、有小桥流水、有满园花圃……
好听的叮咚声便是琉璃精舍中缓缓流淌的活水。
用木槿花围成的竹篱笆圈着一座世外桃源，花圃中正立着一个琉璃制成的精人偶。他正拿着琉璃玉锄收拾花木，而东厢的房门前立着一个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正捧着一束杏花，垂头低嗅，微抬的眉眼却瞥向花圃中的男子。
"我说的世外桃源，要有小桥流水，精竹茅舍，院子里要有一个大大的花圃，还要种上一颗樱桃树……"
昔日言犹在耳，此时回忆起来鲜活的好像是昨日。
凌细柳整个人被定在了原地。脸色顿时煞白，她甚至不敢上前摸一摸那明澈如水的琉璃珍宝。
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在慢慢地生根发芽，此时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她始料未及，却避之不去，仓皇之下便想要逃跑。
这么想着，她便也这么做了，拎着裙裾便往外跑，仿佛身后有饿狼追赶。仓惶之下，竟然忘记了方向，这里头千户万户，门犊相连，她竟是使了方向，怔怔呆立于高粱大殿之中。
突然，她听到一阵扑棱棱声响。
大殿里寂寂无声，猛然听到这一阵响动，她心陡然一慌，回头见一只通身雪白的美丽鹦鹉张开了翅膀朝着自己飞将而来。
鹦鹉停在了凌细柳头顶左前方的一只金丝鸟架上，一双红豆大的眼睛定定看着凌细柳，白色鹦鹉的两只眼睛下面各有一块儿大拇指甲大笑的红色印记。活像是娇羞的少女。
白色鹦鹉歪着头，看了她半晌，忽然张嘴唤道："细细，细细回来了！"
凌细柳骤然大惊，脸色刷的一下白如纸。她再不敢看鹦鹉一眼，扭头便要听，却听耳畔响起一阵笑声："雪衣娘，你又在捣蛋！"
愉悦的笑声自帘幕后渐渐逼近，凌细柳的紧紧盯着声音的来向。蓦地，碧色纱帘掀起，一只金色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这鸟儿身上的毛色极为杂乱，又是金黄。又是墨黑，分布极为不均，倒似是有人拿了墨汁溅在它的毛发上。
毛色极丑的鸟儿扑闪着翅膀，怒气冲冲地朝着白色鹦鹉撞去，鹦鹉看了丑鸟儿一眼，样子看起来极为不屑，眼见着毛色丑怪的鸟儿就要撞上鹦鹉的时候，鹦鹉张开翅膀突然跃起，一脚踩在丑鸟的头顶。
白色鹦鹉一边儿飞一边儿尖声骂道："笨鸟笨鸟！"
丑鸟受了欺负，更是发了狠，凶猛地朝着白色鹦鹉飞去，两只鸟儿你追我赶扑腾扑腾绕着凌细柳直转。
"笨死了！"玄色衣袍的青年男子笑吟吟地掀帘而出，他手中捏着一枚白色的棋子，手指轻轻一弹便击在了白色鹦鹉的头顶，鹦鹉猝不及防被他击中了脑袋，哀嚎一声落在地上。
毛色极丑的鸟儿随即一飞而下，一脚踩在鹦鹉的身上，两只鸟儿又是一阵扑腾，只见白色、金色、黑色羽毛飘飞。
没一会儿白色鹦鹉身上也沾满了黑色的墨迹，凌细柳这才瞧出点儿苗头来，原来这丑鸟身上的黑斑并非与生俱来，竟是黑色的墨迹。
凌细柳不仅没有被两只鸟儿的逗趣逗笑，反而脸色越来越差。
"陛下万安。"她猛然拎起裙裾跪在地上，轻轻启唇。
玄色绣金团龙衣袍缓缓停在了凌细柳的眼前，她的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陛下万安。"
四周一片寂静，便是先前两只打闹的鸟儿也停止了动作，纷纷拿着一双绿豆大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凌细柳，似乎在奇怪她为何如此紧张，如此的害怕？
头顶上久久没有传来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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