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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极速书阁 > 邈山云霰苏惑越荧萧史弄玉 > 第3章 节二·灾星
 
铺开满室满眼的芍药与紫荆,杜若为衣,石兰为裳,黝黑高峻的筑凤台上弥漫开属于女性特有的胭脂花香。

三十六名宫女围着正殿的窄室列成回字形,将三五贵妇仕女圈在中央。其中,一名幽静素雅的少女似乎是脱离在这圈子之外的。她一身缟素,不施脂粉,手指有意无意地拂弄着悬在腰畔的碧玉笙,目光迷离。

……父王已答应了,可为何如今却又……女孩儿蛾眉轻蹙,娟娟细细地立在一处角落里,心中悄然盼望着某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看着母后和两名宫嫔低声耳语着,而姑母则兴致勃勃地在宫娥们捧起的漆木盘子间做起了穿花蝴蝶,不由在心底又皱一回眉。

“……玉儿,玉儿……站在那里做什么?”伯姬抬手唤道,“过来呀,这边的还没有看呢!”她点点头,带着依然迷惑疏离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盘中的绮罗绸缎、轻脂薄粉、香花玉露、银珠金鼎,手指却将笼未笼着坠在流岚素綩中的玉笙。

“公主,这是北边白狄进贡的鹿角铃鼓,”一名宫娦压住眉角讨好的笑意,指着弄玉身边一只小巧的金棕色手鼓道,“当年肃清岭西时那些狄人献给王上的,据说是他们祭司殿的至宝之一呢。”

女孩儿本欲执鼓一探,听见这话手不由顿了一顿,却也不叫那宫娦难堪,而是拿起了另一只托盘里黑云甲纹的陶埙,道,“那么这一件呢?”

“这埙传说是商汤遗下的古物,是王上联楚征九黎时……”

“孟嫣,你去端几盏菊灯茶来吧。”伯姬不慌不忙地打断她的话,不满的意思却已分明。那宫娦心里凉了一半,不知错在哪里,只得喏喏应了一声离开。

伯姬却是胸有成竹的。她将一副青翠的水精镯子在女儿纤细的腕上比划,对身旁的叔宣公主笑嗔道,“玉儿就要出嫁了,孟嫣却不懂事,还要给我们的小新娘介绍乐器呢!难道真的要让公主带着一堆笙箫出嫁不成?”

秦王任好的三妹叔宣与伯姬年龄相仿,此刻也掩了口低声轻笑道,“是呢,玉儿这样喜爱乐理,倒是不能令凡夫俗子染指了。依我看啊,就该找一个也精通音律的少年郎才好。”

弄玉心中微感不悦,可是她生性温良柔顺,又经不住这样狎昵的玩笑,只得四顾盘中珍品,另寻话题。

方才她没有注意父王究竟送来了什么,只是一味幽怨他为何打破了顺遂她意的诺言要她在及笄之年择嫁他国公子王孙,现在回过神来细看这三十六样嫁妆,发觉件件皆非凡品、宗宗皆含渊源。

秦王任好待这个幼女是极为宽厚优宠的。

他知弄玉天性脱俗,喜好音律,系深居简出之人,遂筑凤凰台专供她居住。而今又极尽心力搜罗了这几十样珍玩,皆摆在漆饰的木盘里,旁衬一束度其性的香花——真是空前高雅的嫁妆、洗尽了婚姻之事本身具有的功利性与政治色彩。

但女孩儿却从心底感觉到一种淡淡的悲哀。父王其实已经实现他的承诺了吧。而今秦虽强盛,周遭却有虎狼环伺,为了保护她,父王的行为已超越了仁至义尽的范围了。

他给予了她最大的自由——择婚。在夏月之后的九国祭典前,具体算来该是五旬后,即是她的订婚典。

可心里究竟在遗憾什么呢?那种令人想要潸然泪下的悲伤,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已然深深埋在她的骨子里。外人只道简璧公主是那样清幽雅致的美人儿,却不知她只能依靠笙声来聊表哀思。那是在寄托什么吧。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可要快一点想起来才好啊。

女孩儿趁着母亲和姑母兴致高涨,偷偷从正殿溜出来,站在殿外的黑石阶上遥望着咸阳都。凤凰台/独居秦宫的西北角,与街市相隔甚远,在这个角度本是看不见外街的;但是这宫台分外高大,有承龙迎凤之姿,故极目远眺之时,仍能得见街角一景。

虽是模模糊糊的吉光片羽,弄玉还是感觉到心底的平静传度而来。那些与她无关的世俗烟火,烧灼的是他人冷暖,映照出的却是她的人间。她想自己兴许永远也不会涉足那片世界了,心里却并不遗憾落寞。

她有时会想到命。该是与天官晤韦习了些星象的缘由,弄玉仰望星轨横呈的夜空之时想到了那些总是有迹可循的星辰,它们按照不变的轨迹走出那样漫长的痕迹,最终却回到了原点。

人的生命虽与之相反,它如同一条直线,却也只能沿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或许自己的命便是这样了……这些隐含着灰暗的想法,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只是在无事独处的午后,拿出来想一想。

弄玉站在黄昏临近的天穹下,觉察到心底莫名其状的悸动。她下意识地抬起眼来,发现数颗角星的微芒正随着黯淡霞影一同在月轮已现的天空中渐渐隐没。

与此同时,在秦宫占星侧殿旁的矮房外,晤韦凝眉捻髯,对屋中寻找烛头的小徒冉采道:“先不要找了,取我的录簿来罢。”

那孩子听见师傅的声音饱含叹息之意,忙先将架上竹简递过去,静静候在一旁,眼睛却不安分地盯着那簿头,生怕错漏一个字。老天官知道徒弟古灵精怪,也不去管,只刻记道:火犯守角。荧惑动摇。

冉采倒抽一口冷气:荧惑已然反道二舍,现下居然芒角动摇……这天下便要乱了么?他有些怯怯地望了望晤韦,天官却依然凝着一双长眉,只将刻好的观录簿交由小徒,便背手而立再不出声。

这孩子是鬼灵精,他仿佛知道师傅还有话不曾出口,所以也乖乖地立在一旁不动,直到听见一声熟悉的太息:“冉采,有请大王。”

傍夜时分,嬴任好一袭缁衣狐裘由冉采与一名掌灯宫人引至占星殿。

他听着门在身后闭合,只是凝重地道:“大师。”

“王上,没有时间了。”晤韦道。两个人都沉默了,谁也不愿再开启这禁忌的话题。终于,秦王沉声道:“大师,这件事就真的没有转机了么?”

“王上……臣真的无能为力了。”

“十五年啊,晤韦大师。”秦王轻阖眼帘,“教寡人如何面对天下?”

“正是为了这天下啊,王上。”晤韦指着桌上那摊开来的观录簿,摇首道,“荧惑反道三舍,楚地必起祸端;五星陵犯北落,将入羽林天军,天下就要易主了啊……”

弄玉从最深的梦境惊醒,心脏被剧烈跃动所唤。她听见悠悠烁烁的箫声沿月光暗影流遍这殿阁的间隙,天地万物仿佛皆噤声了,只有她还醒着。

她忽然惧怕起来,心里又有奇怪的委屈感升腾。只是在做梦吧……她含着泪握紧了枕上玉笙,心房的压迫感少了一点。于是她决定去屋外一探究竟。

女孩儿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好奇心。她本该在锦绣的床褥中继续试图入睡的,现在却只着内裙莫名其妙地站在殿外高台上,看着一名背影清拔的少年倚坐在雕着飞凤流凰的外栏上横吹赤箫。

几乎忘记了避讳,弄玉就静静地扶栏听完了一阙箫曲。直至那少年将长箫别回腰袢,转过身来向她微笑道:“你好。”

他如同早知道她就会在那里一般语气轻柔地问好,自然妥贴得仿佛他们相识已久。

弄玉看着少年舜华云英般的脸庞,登时呼吸一滞——她在哪里见过他的!有一些沉淀在年岁缝隙之中的记忆如同蜉蝣回升,交织环流的霎那,她忽然眩晕……那些如血般铺陈的是……

“…你好。”她回答得有些犹疑,却不好再次主动发问。月华如水样澄澈,淡淡铺开一地清幽。女孩感觉到寒意了,这才发现自己就这样失礼于人前了。她小脸一红,不由垂首后退数步,想再抬眼又失了勇气。

看着她娇羞不可方物的模样,少年微微一笑,自衣袖内抽出一根珠灰的丝带来蒙住眼,远远行了一礼道:“公主不必害怕,萧史并无心冒犯。”

“…你…叫做萧史?”她在心中将恍忽的轮廓与眼前的少年相接。

“是的,在下本不该于如此深夜惊扰公主美梦,然而实不相瞒,现在有些事情必须要知会公主了。”

对方的从容安抚了弄玉的慌乱,她定下心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萧史来的目的,是要带公主离开的。”

“离开?”她不由一惊,“为什么?”

“灾星临世,天下又将烽烟四起,沦于离乱;而公主乃天人转世,不该受颠沛之苦,自当在难前避世。”少年笑道,“此曲名为《朝霭》,是公主降世前所做。万物闻此乐者皆神色离离,昏昏欲眠;唯有作曲者闻之神清志明,不为所扰。”

弄玉心中古怪。“我的上一世为何会做这样的曲子呢?”

萧史展颜一笑,颇为俊美,“这一段由来尚待慢慢道之,当务之急,是公主是否愿意离开秦宫。”

弄玉愣了一愣,回忆起什么似的,眼眸逐渐晦暗,摇了摇头。

萧史又道:“公主可是因为记挂家人?”

弄玉恍有所思般,再次细细看了那蒙眼少年的轮廓,眼中仿佛有泪意凝却,辗转片刻却只轻声道,“不止家人的,还有这天下。”

少年笑意更深。“不想公主小小年纪便已知体恤苍生,这份情谊着实可贵。只是公主想过么,倘若命已不由己,这天下又该如何拯救。”

“我可以的。”女孩儿淡淡说着,眼中却静静流下一行清泪,“我已经把那些本应忘记的事情想起来了。就在刚才,你的箫声唤醒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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