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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极速书阁 > 邈山云霰苏惑越荧萧史弄玉 > 第2章 节一·洗冰
 
越荧挽起一捧剔透如月的水轻轻淋在凝固了的血迹上。

真安静啊。她想,是不是那些遗骨都已被捣成缟白的粉末了呢?

然而树影寂寂,不会有人来回答。女孩子也就叹了口气,用绞了洞明水的棉布在那零星撒着赤褐色痕迹的灼石台上细细擦个来回。

“看看你的样子,有气无力。”身后有人语调迟暧道,“叫师父看见,或许你就该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又怎么会听不出那话里的淡淡嘲讽之意,却连身都不回,只是道:“如果你不说,师父是不会知道的。”她顿了顿,停住手里的活计,微微侧了脸冲他露出冷漠的笑容,“可是,你一定会说的,对吧?”

“阿荧,你的激将法已经没有用了。”他说,“这是我问师父要来的赦令,你肯过来我就给你。”

女孩儿回身倚靠在石阶上,微仰下颌看着他。

男孩子穿着一身黑衣,暗金丝帛织就的火鹤流云纹浅描前襟,素色袍领润饰着分外清秀的脸庞。明明是稚气未脱的一名男孩,乌漆漆的瞳仁中却流动着一缕不符龄岁的阴媚。他看着她,眉间不动声色地浮上得意与焦虑。

“苏惑,你以为我不知道师父的惩罚是因为谁么。”她说,“现在你又想做什么呢?”

他却扬起笑容,生怕被她讽刺般的微笑压下去似的,“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却以小女子之心揣度君子之腹。”

女孩子的眼是灵秀澄净的,此时她将眼眯作一道缝深深地凝住他的眼,一副想要看透他的样子,却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你方才说……这是师父给你的。”她说,“那和我没有半分关系了。”

“我看你是喜欢上这里了,”他装作毫不在意的声音中渗出了恼怒,“再有三个月就是祭祀大典,你的任务完成了么?”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她故意道,“看起来贵人事忙,那就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吧。”

“呵,我爱在哪里待着,轮不到你来教训。”说完他顿觉不妥,忙抬眼去看她的脸色,发觉女孩竟似没有听见这句话般,兀自呆呆望着遗雪阁的悬窗。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那里,空空如也的窗外是一角墨色渐染的穹空,深邃静谧,并没有师父鬼魅般的身影;他又急急转身,果然发现她托着玲珑的下巴尖儿,蔑意满满地微笑。

“你……”“我这就把这里收拾干净,你请随意吧。”她说完就当真再也不理会那男孩,依旧是十二分细致地用布头将那石台摩干擦净。

待她换了数桶水将三尊石台侍弄清净后,瞥眼看见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目光迷离又怨艾。

于是她终于走过去,湛湛坐在他对面。

“苏惑,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师父会担心的。”她认真地说。

“她知道我是来找你了。”他冷笑。

“……这是不可能威胁到我的。”她说着,话锋一转,“现在我过来了,赦令可以给我了。”

他一怔,面庞上浮起一抹欣喜之色,却道:“迟了,现在条件有变——除非你穿着湿透的衣服从这里走回去。”

阁外月色盈盈,那看似轻薄的迷蒙雾气却有着透骨寒意。

自重华宫到遗雪阁这一段山路无不被雾气所笼罩,倘若真如他所说身着湿衣走回去,不慎被那雾气浸了胸腔,十有八九会染上寒疾。只有一种名为《泓潼》的上乘心法才能祛除雾中所携的寒毒,而这种心法却是要待到他们十三岁后才能够践习的。

她立起身来,提着桶一言不发地走了,不再看那男孩一眼。

他就有了悔意。

只因他看见了她的眼睛,知道她真的会这样做。

不多时,越荧就穿着浸透了洞明水的麻布衣衫赤足出现在他面前。她的神色清冷又高傲,但是小脸愈加苍白了些。

“走吧。”她说,“赦令就先放在你那里,我没法儿拿的。”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了,惶惶然望着她的脸,想起了初见时她的样子。也是这样湿淋淋的苍白小人儿,在蓦扬谷凝波泉涧的青石上跏趺而坐,任深色碧松石般的水流冲荡着裹了黑衣的孱弱躯体。

他不由脱口而出:“我……师父同意我在这里待一宿的……你的动作也太快了。”言下之意,竟隐隐有所责怪了。

她又深深看他一眼,也不再坚持什么,转身就走。

男孩子便跟住她,一路行至一排柏木的屋子,她才站住,嘲讽似的道:“你这是要随我一同入浴么?”他醒悟过来,忙退在一旁,脸色有些桃花般的艳红。

女孩出来时早不见男孩的身影。她自知自觉地笑了笑,提了盛着旧衣的木桶信步回房——他们知道这是湘君对星祭子的小小处罚,不能当真的,所以她的寝食依然延续了重华宫的格调,只是平日里除却例课,还多了些清扫工作——这房子倒也别致,独居屏潇湖的一角,周围用紫竹掩了,有那么些曲径通幽的味道。

她进了卧房,发觉桌上小鼎里早有蓝烨香延延漫出一角,再四顾,就轻易发现了月瑙纱帐后和衣而眠的苏惑。她心里有些好笑,脸上却是笑不出的,只得近了身,垂首唤道:“苏惑……苏惑……”她不相信只这一会儿功夫他就能睡到如此死沉的地步,听呼吸倒是装得蛮像,不过神色有过分自然之嫌。

她唤了好一阵,他却仍不清醒,使得女孩不由有些恼了,便伸手去推他:“快起来,在一个女孩子的闺房扭扭捏捏成何体统?”他却顺势一把攥住她的手,向怀里轻轻一带,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他撞了满怀。苏惑睁开眼睛,没有想到真的拉动了女孩儿;这边越荧却动了真怒,只冷了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他。

好一会儿两个孩子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慢慢觉察到自己所处的尴尬处境。

“你可真会找地方。”她冷冷道,“这里可是我的屋子。”

“我知道。”他说,“怎么,你的屋子就不可以住人了么。”

“苏惑,你何时变成女孩子了随时欢迎。”她的话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了,“然而现在……”

“不要忘了我是因为谁才不得不留在这里。”他的语气也是咄咄逼人,不容置疑的,“因起何处,果归何方。”

“你究竟想怎样?”

“睡觉。我不像你,明天还有早课的。”

“请你出去。”她不客气地下了驱逐令。

“如果我不出呢?”他挑衅般笑道,“是不是你就会出去了?”

“决不会。”她平静地言毕,就直直躺在了床的另一侧。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们曾无限地接近过彼此。这种触手可及的距离是那样接近脉搏跃动的间隔,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回想起来,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流结。

第二日晌午,苏惑就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

他擅自地夜不归宿湘君又怎会不晓得,而越荧虽然想到昨天傍晚的话会是他胡诌的,却没有料到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她没有细想他是为了什么才去编出这一席话的,总之,既然已经回到了重华宫,繁忙的日子就又要降临了。三个月后的祭祀大典是十分隆重堂皇的,届时九国王侯与诸子百家都会莅临,而湘君已然决定将此次祭典作为他们出师的首祭礼。

湘君与湘夫人祭神礼赞后,苏惑和越荧便要辅助他们在琼霄塔顶设阵布局,以洗冰之水来观白昼星象,推演神灵传递的旨意。

所谓洗冰,便是以星火焚冰,而谓星火者,必定是灵力卓绝的童男童女,即星祭子,以处子之血为媒介在手掌间引燃的特殊灵火。所焚之冰乃是昆仑秘境的扶桑水坠东霞渊千年而成,内蕴天象星轨,非星火不能融化。

“荧儿。”湘夫人袅袅亭亭祭出一根香烛拜了几拜,转身对旁侧的女孩儿道,“数日未见,你的星火到第几境了?”

越荧面有愧色:“回师父,仍在第二境。”

“不必遗憾,若要焚冰之火,刚至第二境便已足够。想你小小年级,还不到十二岁光景,已快要臻至第三境了,实属难得。”湘夫人微微笑道,“我只是希望到时你能技惊四座了,不过想来这也不是你喜欢的路子罢。”

越荧是灵慧的女孩子,怎听不出夫人话中的惋惜与激励,却也只淡淡道,“无论怎样,荧儿都需加倍努力,定然不辜负师父美意。”

“好孩子。”湘夫人满意地笑了笑,她喜欢懂事却胸无城府的女孩儿,越荧几乎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倒也不失其真色,“相比你啊,惑儿就颇不努力了……他的星火也是这几日才突破第二境呢。”

“师父不必担忧,师兄是很聪明的,在领悟诀窍后定会比荧儿更加出色。”这话是真心,也有必要的意思。苏惑是湘君夫妇的独子,也该是邈山十四峰当之无愧的少主。

“不必这么说,惑儿的能力我这做母亲的还能不清楚么,倒是你啊,荧儿……”湘夫人伸手抚了抚她瓷玉般的脸庞,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她那时还不是十分清楚湘夫人的举动为何意义,然而也就在三个月后,她才渐渐明白了。

而那时的她,已不再是邈山重华宫的星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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