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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极速书阁 > 邈山云霰苏惑越荧萧史弄玉 > 第5章 节四·锦书
 
她从高空坠落。

持续的下坠感因为石棺的阻隔并不明显,她一点都不慌张。只是悲伤。

女孩子感觉有些蒙窒了,伸手将额前金珠碎穿的凤凰织锦揭下来,睁大眼看着紧贴鼻尖的沉香木板。

她忽然笑了。笑得泪水也沿着脖颈滑落,沾染了手捧的夜葬天书。

原来终究是逃不过被献祭的命运么。

教她如何忘记那些被《夕霂》封印已久而今重现的记忆呢?一曲悠扬如诗吟的古曲埋葬了多少真实之火燃灼的灰烬啊,与之相伴的还有丹台之上的放逐与荒原般寒冷炽热的风鼓烈阳。那梦魇一般的童年,竟是浮沉于时光洪流之中的暧暧扁舟,缭绕如斯,挥之不去。

“……玉儿……玉儿……”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音色凄怆一如母妃对龙虎师前的父王绝望地诉求,“把公主……把我的玉儿还给我啊……王上……”

赢任好忽略了妻子逾矩的呼号,只是静默地挥挥手,三十部履之士便整齐划一地随着他的步伐向着骊山的方向行去了。

天色沉如深潭。苍青茫茫的穹窿下,秦王一手揽着自己刚满六岁的幼女、还在沉睡的小公主简璧,一手扶着腰间的临潼古剑,面无表情地沿盘山密道登顶丹台峰。

一整块的黑曜石雕刻成的十丈祭台直拨天际而去,晤韦大师就站在台上,眼中流露出宿命的决绝。他看着秦王从台下一步步走上来,沉着地接过公主——就如他为新生的她祈福时那样——把她放在台心血符绘制的万马千军大阵中。

他们看着阵中血色从女孩儿玉一般的体表流入青蓝脉络,黑气在她的眉心渐汇聚成兵刃之咒文、干戈之令符;他们用金石割破她的十指,让那十缕纤细的血溪沿着六合十方的位相填满十枚古怪的斗器;他们将斗中加入十粒明珠,令十名龙虎师将士分别饮下;他们望着那些年轻人由内而外地僵硬,化作了黑曜傀儡,自此只能忠心守护这丹台祭坛。

他们便离去了,仿佛从不曾来过这里。他们留下了秦国最珍贵的公主简璧,换得了秦的一线生机。而他们不知道,女孩子早就醒了。她的眼泪一直在打转,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快要撕碎这个孩子的心脏。她身心俱痛,只能盯着那些上一秒还鲜活而今却在不断腐朽的阴森肉体,看他们将痛苦与回忆扼杀在灵魂中。

父王与先生,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女孩儿还未长成的心理已蒙上深厚的阴影。一种尽善的信任已经产生裂隙。

以扭曲的姿势横呈于黑台之上的幼女如同双翅尽毁之蝶,她仰面躺在那里,接受山中暴雨的洗礼和日光的曝晒,丝毫未曾进食——那阵法的符文诅咒一般缠住她,使她不得行动。

弄玉感觉到自己在逐渐枯萎,她浅浅地张着眸子。许是因为阳光的折映,那里出现了类紫的映像。她十指的伤口反反复复,有些不及结痂之处被雨水泡烂甚至生了炎症。

这个六岁的小女孩发了高烧,整个人已被折磨得神智不清,而她却依然相信父王和先生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她清醒的时候会去看看周围的树,若是起风,会带来深林处异草奇花的香气,而那百年巨树巍然不动。她想起了母亲的故事,就会轻轻笑出声来。只敢轻轻地,否则干裂的唇角又会被扯破,留下血痕。

这样过了许多日。有一天,她终于再没有醒过来。纤纤腰间一抹流素涤清的光华应生花般转瞬即逝,遥远的天脉彼岸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公主……公主……醒来罢。”一名少年柔声唤道。他的音色风一般纯清,正将一斛琼芝酿从弄玉溃烂殆尽的唇边缓缓滴入些许。女孩儿无意识挣扎了一下,又乖乖靠回去饮尽了那斛仙品,这才意犹未尽地睁开了眼睛。

小女孩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她想他一定是仙人吧,只有书中的仙人才能长得这般好看呢……她的小脸有些微红,一时之间竟是泪眼汪汪了。

“谢谢……谢谢您,公子……”

少年笑了,“公主如不嫌弃,直呼在下萧史即可。”

“……是,萧公子么……”

萧史不由暗暗好笑,这个小姑娘才这么大一点就如此重视礼法了,不愧是秦王的女儿啊。不过她真的知道公子是什么意思么?

在他面前的女孩实在是过于落魄了。若不是师父琼华夫人天性悲悯,不忍见天星转世世缘未了便惨死若此,遂命自己携了特制的仙灵百花琼芝酿为其续命,现在的她该早已化为一缕幽魂了吧。

看着她嫩若春葱的手指在自己衣袖上血迹斑驳的模样,素来喜净的他竟不以为杵,只笑笑地一句“冒犯了”,便将女孩敛于怀中,御风向西岳莲花峰而去。

……然后,弄玉想,他为她养好了身体,还在送她回秦宫前奏回了那一曲遗忘之颂。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十年前本该作为祭品在丹台峰上献出生命的小公主再现凤凰台,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扰乱宫闱的怪事;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压制下来,成为又一件无头无尾的深宫秘闻。

“……玉儿……玉儿……”那呼唤声又渐渐喑哑,含着沧海桑田的味道,却有并不容置疑的伟力,令女孩儿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这声音牵引着脱离躯壳。“……玉儿!”凄怆之声极为不甘似的,尖声利啸道,试图挽留她的生魂。

她在熟稔之哀恸与陌古之喜悦的逆流中摇摆不定,最终那一丝仅有的暖色将她的神志定夺。她选择向那个沧桑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玉儿,”一名神情熠熠如晨星的老者拈着软如新雪的长髯笑眯眯道,“从今日起,你就叫做玉儿。”他的手指长似扇骨,正于石椁外缘随性敲奏着一节古朴的短调。

弄玉颇不解地望着这个仙风道骨、隐士模样的老头儿:“老人家,我的名字,当真便是玉儿的。”

“玉儿也,非简璧公主也。”他微微一笑,不客气地用另一只手中把玩的竹竿杖子击了击女孩儿的眉心,转身便向云深处走去。

弄玉心下一凛,懂得了老者的意思。她向四周一览,顿时一阵晕眩——不知石棺落在了西岳群峰的哪一处古峡涧口,这里地势颇为险要,飞鸟望之尚且生畏,遑论她璎珞珠冠花绸盛装地躺在棺中,任那精美的石头棱角在狭窄的缝隙间沿粉末状碎石向百丈下的谷地滑去。

“请等一等!”她忍不住唤道,“那位老人家,请您帮帮我吧。”

“吕望向来不助无礼之人。”那老头儿负手而立淡淡道。

弄玉在心底将他的名字默念一遍又一遍,明白自己是碰上仙人了,正在无措之时,忽听那老者在远处轻喝一声,“嬴氏简璧听令,你可愿起誓舍弃俗世身份入我仙家之道?如若实乃心之所愿,则弃衣出棺,以直死之心坠九幽之潭耳;此途若稍有返意,则亡命于此堕疾桥。”

十六年的秦宫生活如同云烟在女孩儿的眼际散去,她毫不犹疑地剥去繁冗华丽的外裳,一袭素白地向着谷地纵深之处的粼光波影跃去。

风声无比寂静地呼啸而过,她倏然被一手熟悉的温柔牵离了苦痛的坠落。

“玉儿。”只听萧史温朗道:“望子前辈只是在考验你……”

“这小丫头也恁快了,还好你小子手快啊!”她睁开眼,分明看见那老者挤眉弄眼朝她一笑,接着便恢复了刻板肃然的神情,“很好,玉儿已经通过考验,可以正式步入修仙之列了。”

弄玉却仍是恍惚的神情,不再以外物为忧喜。她顺着萧史青灰色的布衣右衽望向他的脸庞,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遗失了什么。她的内心充斥着感激,然而被压制在心底的疲惫感此时上涌,她再遏制不住,直直坠到了少年身上昏睡过去。

“……这孩子累坏了吧。”吕望说,“这么说来,她是真的很信任你小子啊。”他清亮如孩童的眸子中又浮起一抹忧色,“蕊蕊她真的打算将那位夫人的命还给这个小姑娘么?”

“是的,师父算出此次灾星命轨当受太阴归位影响,因此……”

“可是蕊蕊便要追随她母亲的脚步了……”吕望的目光有些空洞,“我吕氏一族,当真便要在此代断绝?”

“天人本不应于现世相会。”萧史淡淡道,“师父为了这天下,本就打算牺牲本我——她曾说过的,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她已经在悟出真谛后别无留恋了。”

“真是不负责任的丫头。”吕望无奈道,“从小就不听我的话啊……直到现在也是。”

一只金色小龙埋首在九谆陵迦石棺中尽兴撒欢,它撕裂了华美的绸缎、捣破了昂贵的祭器,才摇头摆尾地从一堆珍品的废墟中叼出一样事物来盘在萧史的肩头休憩。少年伸出指尖轻抚幼龙逆鳞,它便懒散顺服地将口中竹简吐出。

两道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聚起来。这是天书《夜葬》。没有想到足以与《五行》《百兽》并称三世书的《昼夜》残卷居然会藏在人间深宫中。

吕望与萧史都清楚,如得寻上卷《昼咏》合成一部完整典籍,琼华夫人或许就能够避免她为自己所抉择的牺牲之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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