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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清风(6)

宫里的人来的快, 退的也很快。

林瑜紧赶慢赶的,也没赶上。只站在路边,看着宫里的仪仗迤逦远去。

家门口, 围着太多的人带着各种目的的在打问, 文姨娘站在门口应付的颇为吃力。他急忙过去,团团作揖, 话还没说完呢, 巷子里有马车急匆匆的行来,看着坐在车辕上的崔冲,他知道, 这是父亲回来了。

三言两语打发了同僚的家眷, 只说家中有要事,改天设宴请诸位, 这才把门口的事给打发了。

扶了父亲下车,一句没言语呢,父亲便脚步匆匆的往里面去。

他跟着文姨娘急着往里追,院子里, 三娘站在中间,二娘焦急的趴在窗上急的直咳嗽。

林瑜先看文姨娘, “劳姨娘先去看二娘。我跟父亲和三娘有话说。”

是!

文姨娘不敢耽搁,急匆匆的往二娘屋里去了。

林宝文绕过桐桐,直接往上房去了。

林雨桐转身跟上,进去的时候, 林宝文已经在书房落座了。她站过去,叫了一声‘父亲’。

林宝文靠在椅背上, 不住的揉额头。好半晌才问了一句:“为父只问你一句,可自愿入选?”

林雨桐愣了一下, “来的是皇上身边的梁尚仪!”那这便是皇上阅看,还有质疑吗?林宝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皇上身边的……又如何?”

林雨桐眨巴眨巴眼,看林宝文。

林宝文冷哼,“便是帝王,若有错疏,臣子便谏不得?管不得吗?”

林雨桐瞬间便懂了,大明的朝臣和大清的朝臣,这压根就不一样!自己对皇权的理解,跟眼下这些读书人对皇权的理解,中间隔着太多的东西。

可她突然之间,就觉得鼻子好酸!这该死的个性,她还偏偏很喜欢。

是啊!站在朝堂上的,就该是骨有铮铮者!

她沉默了一瞬,然后点头,“是!父亲,女儿自愿入选,无人强迫!”

林宝文皱眉,“所为何来?荣华富贵?受不得家里清贫之苦?”

林雨桐摇头,“不!女儿是觉得,简王非蠢人。”

非蠢人又如何?

林雨桐低声道:“梁尚仪说,简王今早求见了皇上,告知皇上若选妃,想选女儿。”

原因呢?

“简王说,女儿是李贽后嗣孙女。”

林瑜愕然了一瞬,李贽是罪臣,这个人能提吗?

林宝文不说话了,好半晌才道:“皇上怎么说的?”

“皇上说,李贽是个疯子。简王又说,那也是个聪明又执拗的疯子。梁尚仪临走还告知女儿,说她此次来,就是想看看,林家的姑娘是不是个聪明执拗偏还敢疯的人。”

林宝文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而后背过身去,看着窗外,不想叫儿女看见他脸上的震惊结和此时的失态。

这些话不多,但这些话里的意思不敢深想。

林雨桐低声道,“皇上盼着有聪明人,有执拗人,有敢于疯一次的人出现。若是如此,那么福王、简王,就是皇上寄予希望的。爹,这个王朝到了如今,积重难返,皇上是知道的。这是非得大刀阔斧不可的!抱残守旧,叫皇上也看不到明天了……”

这是梁尚仪转达了这番话之后,林雨桐才摸到了这位万历皇帝的一点想法的。

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当皇帝当然会这么去想。可这却把林家父子惊的不轻!大明王朝啊,永乐的宫乐好似还在王朝的上空飘着,可早已不见当年的盛景了。

要么,陪着这个王朝一起沉沦。要么,为了这个王朝再疯一回。

林雨桐抬头看着林宝文的背影,“父亲,该如何选,您定。”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一个异常冒险的决定!

林雨桐把话说的很明白,嫁进去,就不可能只做一个安详尊荣的王妃。与其说是选中了她,不如说是选中了李贽的背景。

而以如今的境况看,想救下这个王朝,无异于是痴人说梦。一个不好,全家便是万劫不复。

林宝文久久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转身看向儿子,“你曾祖当年身死,在牢里留下一偈,那一偈是怎么说的?”

林瑜朝上方拱手,低声道:“那一偈是,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

这是说哪怕知道要死在沟壑,要掉脑袋丧命,可也依旧得一往无前。

林雨桐垂下了眼睑,这便是林宝文的决定。他不知道坐在上面的人不可能真的用李贽的那一套理论吗?他知道!但他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在他看来,学术之争什么时候都可,但国一定得保。

破釜沉舟,是需要勇气的。

这父子二人之后再说什么了,林雨桐不得而知。她陪着林二娘呆着,得闲的时间,看的全是大明律。

林二娘的身子这几日见好了,看书还不行!她靠在炕头,不时的咳一声,“你要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要是去了,再见可就难了。”

想见总能见的,也没说不叫见娘家人。

林二娘咳嗽了一声,“要早知如此,又何须折腾的病这一场。”说着话,又交代文姨娘,“衣裳料子得重新准备,我娘留下来的东西是不错,但就是不时兴了。既然选妃,便不是只她一人。这要去在宫里住些日子的,总不至于太寒酸了才好。先用给我预备的那些,抓紧叫人赶出来吧……”

家里再有值钱的,就是给林二娘的嫁妆了。她十五了,说了亲就能嫁人。嫁妆是早两年就开始预备的,一点一点的积攒下来,好料子也还有几身的。

可不管再怎么准备,去宫里都是寒酸的。

有报名去选的,也有像是林雨桐这样宫里‘寻访’来的,更有许多是宫里的娘娘或是一些官员举荐的。

这种寻访来的,是不用去海选的。连复筛都没有参加,只要进宫去就得了。

进宫,住在宫里,是得叫人近距离的观察品行性情。

这一等就是半月,惊动的也只北直隶这一片,听闻最初是一千多人,复选剩下两百个,接进宫的时候还得再查一次身体,这次人数严格控制,带着林雨桐在内,进宫的一共二十三人。

春寒料峭的时节,再次踏进了紫禁城。

该是觉得亲切,偏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心里的想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哦!这就是大明。

大明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不亲涉其中,是不能体会这种不同的。

别的不提,就说裹脚吧!女子的脚金贵,她觉得缠着的脚就该是那种畸形的,可其实,大明女子的脚不是那样的。原主的记忆里,只有她自己的脚,她姐姐的脚,连亲娘和文姨娘的脚都没见过。可这一查身体才知道,大明大部分女子的缠脚,并没有那么畸形。女子的脚就是被一层层的裹脚布缠起来了,打小就是那么缠着的。就像是打小就穿那种小鞋似得,能把脚缠的纤细,但却绝对没有那种畸形。而林家姐妹的脚,连这样的缠也都没有。不过是原身现在才虚岁十二三的年纪,年岁小,脚自然就不大。这次的秀女里,有十五六的姑娘,他们基本属于长成的,但是那脚跟林雨桐比起来,也就差不多。这当然比起自然长起来的小了一些,但并没有折断了骨头扣下去。也许是有一些群体是这样的,但是入宫选秀的女子,脚好似不是那个样子的。

还有穿着,如今这鞋子,鞋底比较小,但鞋长是够数的。而且,因为做鞋子的布料是容易松的那种,所以,脚大脚肥,穿着那种易松的鞋子是不好看。

别人在观察谁是竞争对手,她却在观察跟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大明。

所谓的竞争对手,那是不存在的。她压根就没这方面的担心,很多东西,就是一流程而已。

她安心的住下了,一人一间房,里面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都有专人给送来。女官们进进出出,主管的就是这个。

洗漱了,换了衣裳,中午皇后要阅看的。

她哪有那个闲心跟谁姐姐妹妹,更没有必要跟身边的女官和太监说太多的话。不用问都知道,他们是眼睛,在默默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多说多错,不说不错,不费那心神。

到了点了,有专门来叫,得从这个宫殿去那个宫殿,哪怕自诩对皇宫熟悉,可林雨桐还是觉得如今的宫殿可真阔朗。是不是很多被毁的宫殿重新盖的时候尺寸缩减了呀?要不然,为什么总觉得这是在大号的紫禁城里呢?

那时候的紫禁城,四处宫墙,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可如今的紫禁城,有多少的抄手游廊,叫这个皇城看起来通透的很。宴席设在坤宁宫,这是有点出乎意料的。

混在秀女中间,被请入席。每人面前一个桌子,身后是屏风,屏风上挂着秀女的资料。只怕这细纱做的屏风后面,也藏着人在细致的观察呢。

观察什么?林雨桐也不知道,等到了吉时,女官引导着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数为贵妇。等女官唱名见礼了,林雨桐才知道,这是皇后、郑贵妃,以及东宫的王才人。

王皇后五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温和。郑贵妃年轻一些,神采飞扬。跟着的是东宫王才人,也就是四爷如今的生母。

是的!东宫太子妃去了五六年了,没有女主人。相看皇孙妃,自然得皇后掌眼。

王皇后面带微笑,“来了就别拘谨,留下做客,住一段时日。若是得中,宫里自有旨意。若是不得中,宫里自有封赏。”

是的!最少宫里会给一笔不小的钱财,对于小户人家来说,姑娘能以此为嫁妆,带去夫家。

走到这一关,留下的高兴,便是留不下,总也有所得的。

女官拎着,又是祝酒,又是端饭食,这一举一动,都在观察者的眼里。

郑贵妃坐在上面,指着一个极为艳丽的姑娘跟皇后道:“我瞧着这个是极好的。”

王才人坐在侧面,默默的不敢言语。

王皇后眼睑一低垂,边上就有女官站出来,亲自给郑贵妃斟酒,“今儿是金桔酿,您尝尝。”

林雨桐觉得很有意思,这是郑贵妃又失言了,女官出面,直接给弹压了。在礼节上,女官对后宫女眷,有引导教导之责。

她这么想着,端起酒杯,也抿了一口。这个酒,当真好喝。

坐在这里,能看到女官们对秀女的鄙薄,能看到太监对秀女们隐晦的打量。在没成为主子之前,坐在这里的人,哪一个都未必入的了这些人的眼。

她在其中,并没有比谁得到更多的青眼。

住在宫里,四爷肯定知道,但是他没叫人来传话。林雨桐也没试着瞎跑,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差最后这一步。

她就安静的呆着,跟别人少有接触。什么吟诗作赋、针织女红,她一概不碰。房间里防着什么书,便是什么书。但却始终没有在纸上落笔一字。

住的越长,其他姑娘越是焦躁。有拌嘴的,有跟女官置气的,有打骂了宫娥的。梁尚仪低声跟躺在大殿里的皇爷道:“……很是沉得住气,少言、寡语,除了第一日打量了宫廷几眼之外,便不再多看。不问、不言、不声、不响。”

老者好似有点兴趣了,“哦!这是个想疯才疯的人呀!”

梁尚仪不由的就想笑,“臣以为她胆大,却不知她小小年纪,这般的内敛。”

“入宫者可有貌美的?”

有!

“她可在意?”

不曾!

老者笑了笑,伸手由着人给扶起来,这才道:“去吧!把人带来,朕要看看。”

是!

然后林雨桐便被带出来了,她以为是要见皇后,或者是去见太子,结果都不是。她被带到了宏德殿,见到了坐在榻上,花白着头发的老者,这便是万历皇帝。

她见礼,然后静静的等着。

老者打量了这姑娘一眼,小小年纪,有可什么可瞧的?就是不丑罢了。要说有甚不同的,那就是没怕自己。

现在,不怕自己的人不多了!太子见了自己双腿还打哆嗦了,长孙见了自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这姑娘就大胆的跟他对视了之后,还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两眼。

梁尚仪是没看错,她是胆大。

皇爷招手,“来来来!近前来说话。”

林雨桐便朝前,站在五步远之外。

皇爷眯着眼睛,问说,“你是李贽的后人?”

是!林雨桐点头,“小女是李贽的后人。”

“李贽为何而死,你可尽知?”

“知!”林雨桐只答了这一个字,便不言语了。

“心里可恨?”

林雨桐皱眉,“他为道而死,为生不缝时而死……”

皇爷就笑,“孩子,你还有未尽之语!”

林雨桐叹气,“君不知臣,臣不知君,皆有过失。”

这话一出,像是触到了老者的一般,就见他脸上多了几分怆然,“终还是觉得朕有过失。”

林雨桐沉默不语,这就是答案。

大殿里安安静静,伺候的人连喘息都得收敛着些。

随即老者便笑出来了,“早年敢说朕之过失者,比比皆是。而今,敢说朕过失者,皆在宫外。朕不耐烦听了,也无人敢近前说了……”他像是发了一句牢骚,而后才问了一句,“行了,回去吧!跟一个小娃娃,朕可有什么要说的呢。”

林雨桐慢慢的退了出去,自有宫女引导,送自己回住处。

陈距扶了皇爷起身,有些不良于行的皇爷得靠人搀扶着才能动。跟往常一样,老者躺在地板上,拂开一堆堆的奏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陈距,你听见了吗?”老者说着就笑,“她说朕是君不知臣!”

陈距低声道,“黄口小儿之言,皇爷很不必在意。”

老者摆摆手,“朕觉得她说的对!陈距啊,老师该是怪朕的吧。”

是说张居正张阁老吗?

陈距不敢说话了,默默的陪着。

大殿外传来声响,是郑贵妃身边的人求见皇爷,梁尚仪在外面跟对方说话。

皇爷微微皱眉,吩咐陈距,“去吧!叫司礼监下旨吧,就林家这个姑娘了,她为简王妃。”

陈距应了,慢慢的退出去。郑贵妃举荐的那个貌美的姑娘,正是福王妃的侄女。皇爷不耐烦她啰嗦和纠缠,下旨把事给定下了。

他心里叹气,皇爷想的是什么,盼的是什么,他心里是有些想头的。多少帝王怕儿孙造反,可此刻的皇爷,多希望儿孙里能出这么一儿孙来,也好叫他知道,他百年后,朱家依旧能雄视于天下!

可郑贵妃是跋扈,不是强悍。她是小聪明,却无大智慧。

福王就藩迄今已经四年了,早几年就该就藩了,可郑贵妃拦着不让。后来朝中非议,这才不得不走。藩地在中原洛阳。

多好的地方呀,中原的粮仓之地,可福王却小富即安起来了。

这些事,他都不敢跟皇爷提。

这背后的种种,林雨桐即便不尽知,可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圣旨还是等来了,万历四十六年二月,林氏女钦定为简王妃。

对了,今天是二月几日来着?刚才听着,怎么觉得这个日子这么熟呢?

嗯!四爷更熟,因为这是老祖宗努|尔哈|赤聚众誓师,宣布与大明决裂的日子。就是今天,老祖宗在关外,陈‘七大恨’祭诰天地,以表与大明决裂的决心。

他沉重的接了旨意,心道:可真是选了个好日子呀!

是啊!桐桐面带笑意,暂时没想起这个日子熟悉在哪的她,也想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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