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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极速书阁 > 明月席地而坐 > 第211章 殷殷
 
方岐生听到响动, 手指触了触身侧的匕首,指腹底下一片冰冷,他却没有把匕首从鞘中拔出来, 停顿了片刻,反而是将那柄匕首向里推动,重新藏在了不易察觉的地方。

“外面还在下雨?”魔教教主打了个呵欠, 随意问道。

其实这话是纯粹的废话,只要朝来人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外边的雨是越下越大了。

聂秋的衣角、左肩都湿得透彻, 他是翻窗户进来的——方岐生想, 要是换了别人, 指不定这时候已经被他用匕首抵住咽喉了——刺啦一声,截断风声,聂秋重新将伞打开,支在窗户边上, 偶有雨水被风吹过来,都被那面朱红色的油纸伞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他确实是去买了早茶, 是那种馅儿很甜的奶黄汤包,带回来的时候都有些凉了。

“嗯, 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会停。”聂秋说着, 褪下濡湿的外袍,顺手将腰间的刀也解了下来, 搁在一旁,“雪扬本来想过来打一声招呼的, 听说你还在休息,所以就没过来。”

方岐生支起身子,按了按眉心, 没有去碰聂秋带回来的吃食,只是看着他。

“你脸色不是很好。”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开了口,“出什么事了?”

啊,聂秋想,又被方岐生看出来了,他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进来的,方岐生却能用比那还要短的时间看出他身上的破绽,是因为他表现得太明显,还是因为他们太过熟悉?

见他不答,方岐生指了指半敞的窗户,他刚醒,声音还带着点哑,说话的时候喉结都在颤动,像撩拨琴弦后渐低的嗡鸣声,“我不觉得翻窗对你来说是正常的行为,除非是你经历了无法忍受的事,说不出口,却又无意识地想让我知晓。你是在跟谁置气?跟你自己?”

“我或许确实是在和自己置气。”聂秋坐了下来,方岐生注意到他的发尾还在淌水。

“雪扬也记起来了。”他说得隐晦,但方岐生还是听懂了,“我去接她的时候,她和我讲了讲那些事情……雪扬以为那都是没

来由的噩梦,所以我也是这样安慰她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聂秋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然后就感觉到方岐生的手伸了过来,触碰他湿漉漉的发尾,水迹在他指腹上盘桓成线,蜿蜒而下,顺着手指滑到掌心的纹路中。

“是和林渡有关的事情吧。”方岐生说着,将那缕头发拨到聂秋的后肩处,收回了手,“之前在贾家发生的事,再结合石桥上你看到林渡的时候就变了脸色……不难猜到。”

不难猜到,林渡本来和萧雪扬是什么关系,又对她做过什么事情。

然而,现实远比想象更残忍。聂秋垂下视线,却没有将事实说出口,即使萧雪扬没有央求他保密,他也不会说的,因为,那种事情,哪里是轻而易举就能够说出来的?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也不知道多久能停,多久才会显出明朗的天光。

细细密密的小雨落在身上是冷的,寒意钻进皮肉,沿着骨骼向更深处蔓延,将血液都冻结成冰,聂秋感觉手指冷得出奇,而方岐生的手又是暖的,滚烫的,让他不自觉靠近。

“冷吗?”耳畔的胸膛高高低低地起伏,离得近了,那种低哑的嗡鸣声就更加清晰。

聂秋没有回答方岐生的话,他闭了闭眼睛,就觉得困了,敲击在屋檐上的雨声连成一片急促短暂的鸣叫,兴许真是有助眠的效用,噼噼啪啪,叽叽喳喳,携着思绪坠入鲤河。

“要一个人死,实在太简单了。”怀中的人轻轻说道,像在讲什么入睡前的故事。

死是一瞬间的事情,人命轻浅,夺走性命反而是最容易、最轻松的做法。

方岐生摸了摸聂秋的耳垂,没有搭腔,等着他将话继续往下说。

聂秋不想让林渡这么简单地命丧黄泉,他要林渡将萧雪扬经历过的苦痛都尝一遍,要他抛下一切,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在茫然无措中被抛弃,要他在无人问津的破旧客栈中饱受病魔的折磨,要他先攀上高耸的山崖,然后落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

“如

果段鹊知道了,应该会很乐意帮这个忙吧?”

他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鲜少动怒,却也不吝动怒。

林渡这一世没对萧雪扬产生任何影响,他对于萧雪扬来说就是困在梦中的凶兽,仅此而已,以后他们二人也不可能相见,天各一方,彼此只是过客罢了。

那又怎么样?聂秋想,就算林渡什么都没做,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什么好人,手染鲜血、取人性命的事情做得多了,再多一条罪名又如何。

而萧雪扬不必知道这些,如果让她知道聂秋真去取了林渡的性命,反而会怀疑那些梦境的真实性,所以,为了让她相信那些梦都是假的,聂秋不准备让她知道自己的打算。

“醉欢门从来不会拒绝这些事,于她们而言,接近男人只是为了寻欢作乐。”方岐生淡淡说道,“虽然她们不会拒绝,不过,如果你大致讲一讲林渡的为人,她们会更觉欢喜。”

正如方岐生所说,段鹊接到信后,对林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玄武门挑挑选选派出来的弟子跪在座下,身穿女装,强忍住不适感,顶着一身的冷汗,听到醉欢门那些漂亮姑娘们的笑声,或是欣喜,或是不屑,似痴似狂,宛如疯魔。

那十位饲酒女围在段鹊身旁,窃窃低语,时不时地笑上几声,让人心惊胆战。

“只可惜,聂护法说那位姑娘不会入我门下。”段鹊随手将信递给旁人,面色冷淡,垂着眼睛去瞧玄武门的弟子,说道,“回去告诉他们,醉欢门接下了。”

最终接令的饲酒女是个面容清秀可人的姑娘,头戴桃枝,手捧酒坛,一身的浅粉薄纱,她的心情很好,笑盈盈的,一双杏眼弯起便是潭春水,听到段鹊的话后,她悠悠地上前几步,站在心绪不宁的玄武门弟子身前,边笑边俯在他耳边说道——

“至于聂护法担心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她说,“我最喜欢花言巧语的男人了,那样玩起来才有意思,因为,你看,女人可是很狡猾的,是吧,小公子?”

男扮女装的玄武门弟子差点吓昏过

去,幸好这些近乎病态的疯子今天心情好,折腾了一阵还是将他放走了,他才能神情恍惚地回去报信,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当时,聂秋和方岐生商议之后,便提笔写好了信,交给了玄武门的弟子。

然后,他稍作收整,叮嘱方岐生多少吃点东西,就去了萧雪扬的房间。

既然林渡那边的事情解决了,他就应该去解决萧雪扬的事情了。

回客栈后,聂秋将萧雪扬说的那些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终得出了结论。

上一世之所以会出现那种情况,原因不止出在林渡身上,还出在萧雪扬身上。

若不是因为她被那些花言巧语所蛊惑,轻易就将一切都舍弃,兴许她到最后还不会沦落到无人可以依靠的地步,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将所有都托付给了林渡。

林渡说什么,萧雪扬就信什么,林渡要她舍弃理想,她就毫不犹豫地舍弃。

如果,萧雪扬还是那个医术精湛的医师,会制药,会制毒,会救人,也会杀人,那么,就算是林渡想要脚踏两条船,又或者是对她产生了厌倦,也得多掂量自己几分。

说起来,其实聂秋也有一段时间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从皇城到魔教,再到镇峨,他舍弃了大祭司的身份,舍弃了聂家的身份,舍弃了将来可能拥有的正道表率的身份,跟着方岐生回到魔教,从此也就只剩下右护法的身份。

方岐生喜欢,那他就是右护法,如果方岐生不喜欢了,那他就不是了。

所以,这才是聂秋时不时会和覃瑢翀、步尘容、张家等人联系的原因,他和方岐生都是两个独立的人,不该因为对方而舍弃某些东西,也不该将一切都和对方捆在一起。

他之前觉得萧雪扬年纪还小,不谙世事,提早接触这些东西也没有必要。

而现在,聂秋改变主意了,他必须将所有可能性的苗头都扼杀,免得萧雪扬走偏路。

至少,再遇到那种情况的时候,她还有路可退,还能寻到一处栖身之地。

听到敲门声,刚收拾好东西的萧雪扬急匆匆跑了过来,将门打开一个缝,趴在门边朝外面张望了几眼,见到是聂秋,就放心大胆地打开房门,让他进来。

聂秋略略一瞥,地面上有蛇盘踞,吐着星子从萧雪扬的身侧游向床底,他放宽了心,想到,萧雪扬尚有一技傍身,也知道小心行事,这对于她来说能称得上是优势了。

“雪扬,我回客栈之后又仔细想了想你说的话。”聂秋也不和她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开口说道,“关于那些梦,虽然它们只是梦境而已,不过,有种说法是,做噩梦的时候,梦到的东西往往都是自己怕的东西。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萧雪扬见他神情凝重,不自觉挺起了腰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将来还会遇到各种人,总有一天也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他说,“我希望你知道,即使你再喜欢他,也绝对不要将手中的所有东西都舍弃,委曲求全,只为和他在一起。”

“这不是说你就对他有所隐瞒,不够坦诚,你记得,这叫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聂秋知道,经历了那几场噩梦般的回忆,哭了无数次,萧雪扬肯定是深刻地体会到了那种绝望的、无力的感觉,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给那些梦境一个最合适的解决方式。

“如果有人要你舍弃一切,和他一起走,那你就得谨慎了,因为当你舍弃一切,多年之后,你能换来的只有看累赘一般的眼神。”他看着若有所思的萧雪扬,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件让你感到痛苦的事情,让你感到累的事情,胜过它带给你的欢喜和安稳,那你就应该抽身离开,藕断丝连的纠缠只会让人难堪。”

“我之前总觉得你年纪还小,所以很少像现在这样对你说教。”

“不过,既然你将你梦中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就认为应该早点告诉你这些,雪扬,我想你不会愿意在以后的哪个夜晚,再像这样哭得肝肠寸断,却无人可倾诉。



“你父亲是你的退路,你的兄长们是你的退路,我是,魔教是,现在圣医阁也是。”萧雪扬的眼睛有点红,聂秋就放缓了语气,殷殷劝诱道,“那确实是场让人难过的噩梦,但我觉得你不应该用时间去抚平伤痕,你既然流了泪,就该谨记痛苦,将它作为一个忠告。”

“我在镇峨的时候,从镇峨王那里学来了一句话,现在我将这句话说给你听。”

“如果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就算告诉那些阅历丰富的长辈也不该觉得可耻。”

他知道萧雪扬的骨子里还是倔的,所以即使是哭成了泪人,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当初说好了学成名再归家,她就一定要做到,若是一天不成,她就一天不肯回去。

“我明白聂哥的意思。”萧雪扬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忍着没哭出来,红着眼睛说道,“我平日里还是会给家里寄信的,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之后,我爹就再也没有提过要我回去的话,只说让我放心在外闯荡,觉得撑不下去了,等我回家的时候也会给我留好热饭。”

“在梦到这些事之前,我也从没考虑过情情爱爱的东西,只想着要继承我爹的衣钵。”

她边默念着聂秋刚才说的那番话,边说道:“喜欢一个人好累,又好烦,我以后才不要喜欢人了,我有家人,有朋友,还有聂哥,这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糟糕,聂秋心想,这算是……矫枉过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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