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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极速书阁 > 明月席地而坐 > 第325章 残梦
 
徐阆还记得, 他在踏入昆仑的时候,被白玄蛮不讲理地推去顶替阆风仙君一职,那时, 他还在心中暗暗地算计, 想的都是如何摧毁他们的“阴谋”,然后从昆仑离开,逃回人间。

或许,正是因为命途难以预测, 所以这一生才会变得有意义。

换了那时候的他, 恐怕绝对想不到, 有朝一日,他被送离了昆仑,却又跨越千山万水,不辞万里, 回到满是疮痍的天界, 并且,还淌了这趟浑水, 在这寂静的天界……养小孩。

徐阆懒懒地倚在软榻上, 打了个呵欠,手腕无意识地晃着,令蒲扇送来阵阵清风。

珺瑶正睡着, 软绵绵的一团, 窝在丝衾里, 像是被滚烫的热风一烤就会化成一滩水。

他小小的掌心里攥着一块冷玉,圆润的指节处微微泛着嫩红,梦境逐渐向深处坠落,他手指也渐渐松开了, 玉石就这样垂着,一副要落不落的模样,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已经逐渐地舒展开来,眼睛又清又漂亮,嘴唇薄薄的,从他脸上,隐约能窥见几分白玄儿时的样子。

徐阆向来睡相不好,他也有自知之明,生怕睡得迷迷糊糊了就将珺瑶踹下床,于是就搬了个软榻到床边,平日里睡在榻上,如今昆仑入了盛夏,热浪滚滚,他便摇着蒲扇驱热。

眼见着珺瑶彻底睡熟了,徐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下了榻,几步走到了窗前。

窗户是敞开的,昆仑山不似人间,夏天没有蚊虫侵扰,也没有吵闹的蝉鸣声,它是全然的寂静,是世外的桃源,山中那些恼人的邪气也被清得差不多了,正是最闲适清净的时候。

他的手掌在窗沿上一撑,手腕借力,翻上了窗台,半倚在窗边,侧眸望向窗外景象。

晚风沉沉,轻柔得像是一面薄纱,将整座昆仑山都笼在里面,泅着缥缈的云烟,远远望去,阆风岑的繁花簇锦点缀在其中,晕开逶迤的颜色,是茫茫黑夜中为数不多的一点色彩。

徐阆惊异于这纷至沓来的烦杂事情里,竟还有片刻的清闲,能叫他在这夜晚寻到。

他支着一条腿,手肘抵在膝盖上,手腕自然地下垂,牵动着蒲扇,在他小腿上拍打着。

很难说是何物令他起了兴致,很多时候,一时的冲动并不需要原因,许是此情此景可供入酒,酿出了能使人微醺的氛围,所以徐阆才抬起手,轻抚微风,同时轻轻地哼起了调子。

这是他奔赴昆仑的时候,途中偶然与一个车夫同路,车夫一直哼唱的小曲儿。

徐阆的鼻腔里充斥着干草垛的味道,还有临近下雨的潮湿气息,抬眼望去,穹庐上时不时显现火光和隐约的巨响,而他笑着问那年迈的车夫,能不能教教他这首曲子该如何唱。

车夫的口音很重,并非纯粹的临安话,徐阆又听他唱了一遍,这才听清楚。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昆仑的微风困顿,带着夜晚独有的清凉,将人的意识往黑暗深处拖拽,徐阆虽然也有些困了,不住地打着呵欠,但还不想就这么睡觉,他借着那股没来由的冲动,小声地哼唱起了歌谣,“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碧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被风送进他掌心中,他也来者不拒,捉住那片叶子,放到唇边,如水般流畅的曲调从震颤的叶片间泄出,带着深远肃穆的感觉,却又有几分洒脱肆意。

这样闲适的时光持续了一阵子,徐阆就感觉到一个轻飘飘的视线放在了他身上。

他拈着叶茎,转动着叶片,转头望向视线的尽头——果然,床上的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睛黑得像子夜,却又缀着星光,并不是全然的黑,剔透明亮,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诶呀,”徐阆心中升起一种近似于懊悔的情绪,他摸了摸鼻尖,说道,“你醒啦?”

徐阆说罢,松开手,让那叶片随着微风飘走,然后他跳下窗台,回身将窗户掩住,这才走到床边,将软榻推开,俯下身去瞧床上软糯的小孩儿,试图哄他入睡,“再睡一会儿吧。”

他的小妹像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很爱闹腾的,咿咿呀呀的要这要那,看见亮晶晶的东西都想攥在手里,不过,珺瑶却是不同,他的话很少,几乎不出声,安安静静的,像块璞玉。

当然,他还是会哭闹,虽然零零散散数下来也就那么两三次,不过总算是像个小孩了。

珺瑶轻轻地“唔”了一声,看着还是很困,他伸出手,徐阆就凑近了些,于是那只小小的手掌就在他嘴角处拍了拍,不怎么用力,徐阆心领神会,握住他的手腕,给他放回床上。

“好,那我就再给你唱一次,你听完就快睡吧。”徐阆失笑,“你明天还要抓周呢。”

他就这样躺在床榻上,窗外的晚风习习,吹动草木,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而徐阆闭上眼睛,哼唱着那首不知被多少人唱过多少遍的歌谣,直到床上的珺瑶又陷入昏沉的梦境。

不久后,徐阆也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醒后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阆风岑。

其实,抓周这件事,理应是盛大的,轰轰烈烈的,不过,由于珺瑶身份特殊,这天界的其他神仙都不知晓他的存在,所以也就只有徐阆和梁昆吾能够作为这一幕的见证者。

前一段时间,梁昆吾从他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搁下手中无休止锤炼着兵器的铁锤,擦了擦颔下的薄汗,极为难得地发表了意见,“他回到凡间后,不会记得这些的,你应该知道。”

他不会记得你我,不会记得你曾为此付出过什么,也不会记得这次抓周的仪式。

“我当然知道。”徐阆笑了一下,说道,“但你也该知道,这事儿对凡人来说很重要。”

梁昆吾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懂,徐阆想,他恐怕也不会懂了。

总归,这件事也就这么被徐阆拍板定下了,等珺瑶周岁的这一日终于来临,他趁着时日尚早,就先去了一趟昆仑宫,和梁昆吾商量了一下该在珺瑶面前摆哪些东西——当然,大多时候都是徐阆在说,梁昆吾在听,徐阆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子,最后问他如何,他就说好。

等到珺瑶睡醒之后,迷迷糊糊的,就被徐阆抱去仔细地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新衣裳。

他是全然没有挣扎的,任人揉圆了搓扁了,眼睛微微地眯着,浓重的困意似乎还沉淀在他的眼皮上,直到徐阆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了身体,珺瑶这才算是完全地清醒过来。

然后,徐阆喂了珺瑶一些流食。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该吃什么,他大概是知道的,可惜凡间有的东西,这仙界都找不到,只能勉强给他喂些能果腹的东西,徐阆明白,久而久之,尽管珺瑶以后会在卜卦、遣鬼、画符一类的事情上如鱼得水,但他的身体会比同龄人更瘦弱。

让他感到忧愁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这件事情,也只是其中的一件而已。

等珺瑶吃饱喝足后,徐阆将他抱进偏殿中,蹲下身子,把他放到厚重温暖的地毯上。

在他面前,摆着一个银盘,和凡间那些寻常的“抓周”有所不同的是,银盘中并未摆放印章、经书、笔、墨、纸、砚、算盘、吃食之类的东西,而是摆着三样东西:来自玄圃堂的,装着三壶月的木盒;来自昆仑宫的,散发着冷意的兵器;还有,来自阆风岑的一本书籍。

那本书籍,皱巴巴的,没有封皮,其中的文字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都很晦涩难懂,是徐阆一字一字写下来的,记载着他几十年下来从那群神仙身上学到的东西,比如,占星卜卦。

至于遣鬼之术与画符之术,对一个凡人来说,实在太过凶险,他便没有记录下来。

而梁昆吾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珺瑶仰着小脸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也只是颔首示意。

“珺瑶,你听好了。”徐阆慢慢退到梁昆吾的身侧去,提醒道,“你得从中选出一样。”

珺瑶不明就里地看着徐阆,确定徐阆真的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之后,他才慢腾腾地将视线转过去,看向银盘中的那三样东西。徐阆想,他那小小的脑袋多半想不明白这有何用意。

徐徐的暖风穿堂而过,簇拥的繁花将枝头压得往下沉,一听到风声,就欢喜地落下去。

那之后,他们等了很久,久到徐阆都快以为珺瑶睡着了,他忍不住想开腔,就在这时,珺瑶却突然有了动作,他蹒跚着走了几步,伸出又短又细的手臂,似乎要触碰某样东西。

徐阆立刻屏住了呼吸,那一瞬间似乎被拉得很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变得缓慢。

他会拿走什么东西?是白玄留下的三壶月,是梁昆吾的兵器,还是徐阆写下的书籍?

珺瑶没让徐阆等太久,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刚走出去没几步,脚下一滑,径直扑倒在地,银盘当啷一声,发出脆生生的响,惊得徐阆差点跳起来,结果,等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之后,却发现这小孩儿在摔倒的那一刻,顺势就将那三样东西尽数揽进了怀中。

梁昆吾不知道抓周究竟有何含义,在他看来,这似乎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不过,徐阆却忽地笑了起来,抖着肩膀,笑得止不住,所以梁昆吾便频频侧目,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然后他就看见徐阆过去将珺瑶抱起来,笑着说道:“好,那就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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