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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极速书阁 > 明月席地而坐 > 第295章 消弭
 
都说少年人如雨后春笋似的, 一场迷蒙的烟雨后,便接连着钻出来。

徐阆觉得,小孩儿约摸也是这样, 一天一个样, 好像柳枝抽条,他觉得自己也就那么一段时间没注意,再回霞雁城的时候,谢家的独子已经长成了他有些陌生的模样。

霞雁城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无论杂役走卒, 官宦世家, 都是如此形容他的。

与步家、田家、青家不同, 谢慕没有拜入任何一门下,纯粹是靠天赋,再加上自己刻苦学习,即使他年纪轻轻, 却已经名噪一时, 引得京城的人也侧目看了过来,连连赞叹。

起先, 也有人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 直到真的见到谢慕之后,这想法才随之改变。

和谢慕交谈过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会将他当作普通的小孩儿, 而会将他当作同辈, 或是长辈来看待, 毕竟,谢慕的言辞,举止,太成熟稳重, 而且怀揣的术法又足够令人敬佩。

隐于封雪山脉中的步家也对他产生过兴趣,与他有过来往,不过,步家从不轻易接受外来者入门,所以即使再认可谢慕的实力,他们也从未提出过这样的邀请——再后来,步家有些时日里忙得左支右绌,与外界的接触也渐渐地少了,最后几乎已经与覃家也断绝了来往。

那对夫妻也并非愚钝之人,在徐阆离开之后,他们经过几番商议,便将那面尘封已久的镜子取了出来,交给谢慕,叫他好生保管。而谢慕,确实是如徐阆所说,他们后来便发现自己完全不需要担心他会将镜子打碎,实际上,比起他们,谢慕才是将它看得最重的人。

从那以后,谢慕的枕边,除了那个憨态可掬的老虎布偶以外,还多了一面镜子。

这面方镜边缘处有一圈银质边框,上下宽厚,左右细薄,上纹草木走兽、绵延不绝的晴涛,下纹日月、二十八星宿;四方位处向内凸出四角,又刻有复杂的纹路,分别对应着四方神兽的纹章;镜面光洁平整,却倒映不出任何事物,漆黑一片,如同永不消亡的沉沉黑夜。

谢父谢母也问过他,他尚且年幼,本应不通事理,又是如何明白这镜子的重要性的。

而谢慕是这么回答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好像有人将它托付给我似的。”

那人对他有着全然的、坦诚的信任,要他好生保管好这面方镜,而他也应了下来。

但是,每当谢慕绞尽脑汁去思考,到底是谁将这镜子托付给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谢父谢母听罢,只当是孩童的胡言乱语,莫名有点欣慰,觉得自己的独子终于表露出了小孩子的天性,便也没有去反驳,嘴上是应了,谢慕却知道他们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姓姬的那位道长留下了两个卷轴,谢慕翻来覆去地看,有不认识的字,又去问父母,父母起先很轻松就能解决他的困惑,到了后来,那些晦涩难懂的字,连他们也不认识了,于是咬了咬牙,叫谢慕去学堂听一听,结果他学得很快,也能听懂,先生便破例将他收下了。

卷轴中没有半个字提及这名为“四方开天镜”的镜子,也没有说它到底该如何使用。

然而,当谢慕紧紧地握住那方镜子时,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兴许便是无师自通,他的双亲当初琢磨了很久也没琢磨出个名堂,到了他手中,却如鱼得水一般。

他偶尔喜新厌旧,抛下了那只老虎布偶,将四方开天镜抱在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谢慕愣愣地对着面前的虚无看了许久,吸了吸鼻子,这才觉得喉间酸涩,枕头打湿了一片,水迹蔓延开来,像蜿蜒的河,他抬手去碰眼角处,指腹所触,果然有湿意。

梦境实在太多,又杂乱,没什么逻辑,他有一次还梦见隔壁家的黄狗落进沟壑里。

每至破晓,黑暗褪去,梦境也随之而去,脑海中什么也不剩,只余胸中的那点感慨。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了什么梦,但当他极力想要去挽留时,那点残余的梦便从他的指缝中飞快地溜走了。谢慕又发了会儿呆,他很少赖床,今日却缩在被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再去看怀里被他捂热的四方开天镜时,脑海中才又有什么景象,趁着他不注意,翻涌而起。

谢慕赶紧拿网去捕,然而,梦又笑着,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模糊印象。

好像曾有人教过他这面镜子该如何使用,他想,而且,他那时候多半是有些抵触的,那人缠着他,央求了好几遍,许是出于小孩儿的炫耀心,他心里也明白,所以才勉强应了。

“你看,这叫‘开天’。”

镜中有光芒乍现,谢慕朝着窗外看去,天色正值黎明破晓之际,镜中的景象,与天光乍破时的景象无异。这小小的方镜中,似乎承载了整个浩渺的苍穹,明明是黑夜,却有着白昼的光芒,向四方散去,驱散了夜晚的黑暗与寒冷。温暖的颜色在天地间徐徐地舒展开,恰似盘古手持巨斧,开天辟地,造化万物;伏羲盘坐卦台,河溯山开,水石相绕,一画开天。

应该不止这些的,他告诉自己,按理说,这面镜子能够做到的事情不止这些。

它出自父母对子女的殷殷关怀,应能颠倒阴阳,天地间,再无像它这般的东西。

然而,这镜子如今却褪去了颜色,像是经历了一场无法想象的艰难战役,遍体鳞伤。

“现日,蔽月。”那人指着日月的纹饰,说道,“是我去请武……和柳……共同完成的。”

“我平日里最爱用‘蔽月’,你不是问我此前去了哪里,怎么星盘上寻不见我的踪迹么?”雾气氤氲,只听得人声涌进耳蜗,“每当我想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便用它来瞒过万物的眼。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你可不要向我母亲告状,否则她又该说我没有肩负重责的样子了。”

谢慕的手轻轻抚过镜面,镜中的光芒逐渐褪去,又重新变成那一副安静的模样。

他有多么想记起那些梦境,那些梦境就逃得有多么快,他只能听得见模糊的声音,看不见梦中的人是何种长相,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纵使如此,也叫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他们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比百年更久,比千年更久,比这人间的山河更悠长。

可他如今也才几岁的年纪,谢慕想,这究竟是凭着他臆想而生出的无妄梦境,还是曾在某处地方,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其他人都会将他的话当作儿戏。

几岁的年纪,其他孩童都在推搡打闹的时候,谢慕就已经在忧愁各种各样的事了。

以前,他从未接触过这些,也尚未开蒙,便从来没发觉自己在这方面还有天赋。

而如今,随着时间推移,谢慕的名声传得越开,登门拜访的人就越多。

他替王侯将相定风水,也替平民百姓看卦象。

游刃有余,从容得像是经历过千百遍。

谢慕偶尔也会想起那年登门拜访,说他是“佛陀托生,青鸟转世”的道长,这句话比他的名字传得更远,有些人登门时,开口便喊他“青鸟”,他竟也不觉得意外,就这么应了声。

那位道长姓“姬”,然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谢慕一概不知。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要将卷轴交给自己,而如今,他又在何处呢?

吹灭烛火,令房间内沉入黑暗,盯着房梁的时候,谢慕就会在思考这些问题。

夜的阴影盘桓在他床脚,清澈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被褥上留下个缺口。

那位姬道长说,当谢慕学成之际,他便会回来讨要那两个厚厚的卷轴,到了那时,他也会再次提起要收他为徒的事情吗?他像是通晓一切的样子,也能够料到自己的这些梦吗?

谢慕的思绪纷飞,枝头惊起两三只飞鸟,掠过夜空,刺破晚风,将月影搅得散乱。

他能够解释这面四方开天镜究竟从何而来吗?而梦中总是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谢慕慢慢地想着,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冲动,他迫切地想要在深夜里跑出家门,跑到无人的荒郊野岭中,与星月踱步,好令这急躁的情绪得到缓解。

大抵那人偶尔想要抛下一切,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独处,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吧。

谢慕摸索着,借着月光,把那面镜子取过来,声音压得又轻又低,是说了个“蔽月”。

万物的视线都褪去,纷杂的情绪也渐渐觉得无趣,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他终于得了清闲,困意跃上眼皮,将他的思绪往下拉扯,拉扯,直至奔赴下一场梦境。

再等一等,他迷迷糊糊地想,再过几年,等他再见到那位姬道长,到了那时候……

思绪戛然而止,浑噩的梦境裹挟着黑暗席卷而上,将所有未尽之事都卷入奔涌的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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