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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极速书阁 > 明月席地而坐 > 第290章 顿笔
 
镂空木架上的釉里红瓷瓶摇摇欲坠, 从高台上跌落,落在青石地砖上,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响, 先是出现一条裂口, 然后裂痕飞快地蔓延开来,粉身碎骨,朝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

这一声脆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破军的目光在瓷瓶的碎片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抬起。

厢房的门应声而开, 外面的黑夜沉沉, 似有寒鸦掠过,惊起树影起起伏伏地颠簸。

恐怕戚潜渊是特地挑了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时间前来拜访,却未曾想正好撞见这贵族动手,他的面上蒙着一层阴翳, 神态却依旧从容, 顺手便将那合拢的折扇交给了身侧的侍卫。

薄薄的纱犹如重峦叠嶂,遮得严严实实, 有时被风掀起一角, 也只能窥见零星的景象。

那些仆从被侍卫的长剑逼得不敢靠近一步,又望见戚潜渊已经跨进了门槛,便知晓大势已去, 他们心里是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于是吓得两股战战, 几欲昏厥。

戚潜渊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他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如此大的动静。”他缓缓地说道, “大人就是入睡再深,也该从梦中惊醒了吧?”

他看不清,破军却看得真切,那个贵族心智全无,无异于痴呆,被他扔下床之后,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阵子,目光才渐渐有了焦距,恍恍惚惚的,勉强站起身来,听到外面传来声响,他也辨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只觉得有些熟悉,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戚潜渊听到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个贵族,无法确认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这房内弥漫着一股酒气,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人是喝了个烂醉。

“半夜叨扰,并非是我要难为你。”在听到脚步声的那一瞬,他的身体就绷得像根弦,若是血肉之躯横冲直撞地袭过来,只会被绷紧的弦切成碎块,“我是来向你讨一个人的。”

他话音未落,那贵族像是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词儿,变得恐惧起来,浑身颤抖着,踉跄了几步,原本虚浮的脚步变得沉重,宛如一头困兽,他喉间滚出一声怒吼,扑了过去。

重重帷幕被掀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戚潜渊抬起头,朝着漩涡的来源看去。

破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和他对视上了,然而,这一层层的轻纱笼罩,他并未出声,戚潜渊根本不知道他在不在这里,如果在,又是在哪个方位……也不知道这怪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还不等他细想,戚潜渊已经躲过了那一击,抬腿便将神志不清的贵族绊倒在地。

接下来的动作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年轻的五殿下揪住中年人的衣襟,另一只手熟练地折下他的腕骨,将他掼到墙角处的镂空木架上,木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瓷瓶碎渣嵌进脚底的声音清晰可闻——戚潜渊从一旁取过来一支狼毫笔,动作又快又狠,顷刻刺穿了他的肩膀。

他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事情发生得太快,兴许那些愚钝的仆从都还没看清楚。

那贵族想挣扎,偏偏戚潜渊挑的角度凑巧,笔杆的这头卡进他的血肉和骸骨之间,另一头卡进木架和他的身体之间,他只要稍稍一动弹,就立刻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袭来。

戚潜渊眯着眼睛,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对着面前的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

身后有侍卫匆匆赶来,跪得很快,后悔万分,说道:“殿下,是属下失职,未能……”

“闭嘴。”这句话不掺有一丝怒火,甚至还有点倦意,戚潜渊说道,“回去自己领罚。”

说罢,他转回视线,眼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松开攥住贵族衣领的手,退后两步,冷冷说道:“我此生不与两种人讲道理,一种是蠢货,一种是疯子,碰巧,你两种都占尽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是那位贵族先动的手,于是所有事情更无从辩解,没得转圜了。

戚潜渊看见这贵族衣冠不整,又不像刚睡醒的模样,再结合之前他问到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童时,其他人表现出的那一丝惶恐,多半也猜到了什么,他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交给紧跟上来的侍卫,朝房间深处走去。

这房间深处很安静,帘帐背后,仿佛又是另外一处地方,与外面彻底断绝来往。

他在帘帐外站定,轻纱被风吹动,拂过他面颊,戚潜渊没有贸然掀起帘帐,他没有嗅到血腥味,但这帘帐之后,是与死寂没有太大区别的另一种寂静,沉默得像是无尽的深渊。

“阿雅斯。”他并不隐瞒他去调查的这件事实,唤道,“我希望我此行不是无功而返。”

“如果你想了结余生,那就动手,我会径直离开,叫你的灵魂替你收尸。”戚潜渊如此说道,“如果你想活下去,那就跟我离开,西域的戈壁终将融于中原经年吹拂的徐徐长风。”

隔着那层帘帐,破军静静地听着,心想,若这具壳子里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他随便取的叫“阿雅斯”的小孩儿,明明不打算结束,听到了戚潜渊这话,非得被他气得自杀不可。

旋即,他又想,果然,这个五殿下,和他的父皇,戚淞,几乎没有相同之处。

过了一会儿,戚潜渊听到帘帐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跟你离开,和我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你只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戚潜渊沉吟片刻,咬字忽然变得很轻,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不过,天底下所有人都想进这笼子里。”

他听见帘帐后的人说了个“好”字,下一刻,重重的薄纱被收拢在掌心中,向内掀去。

小孩儿头发有些散乱,身上倒是挺干净的,比前些日子见到的时候干净多了,略显宽大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布料不便宜,衣角处却有裂口,切面粗糙,像是被撕裂的。

戚潜渊垂着眼睛看过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到床榻上没有血迹,心中了然。

他向来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知道这人没什么大碍之后,也就不同他客气了,朝他抬了抬下颔,说道:“起来,整理好你的仪容,跟我回王府。”

说着,戚潜渊解开外袍的绳结,将质地柔软的黑袍取下来,搭在床沿处。

也不需要多说,这摆明了是叫他穿着,破军只好顺着台阶往下走,拢了拢衣服,又从旁边找出条发带,将那一头散乱的黑发束起来,然后接过那件外袍,草草地披在了身上。

戚潜渊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等了一段时间,抬眼望向门外,侍卫已经将那个贵族拖下去了,仆从磕头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被找出的那些男童抽泣的声音连成条断断续续的线。

破军回想起来,仍然心生嫌恶,他对凡人的态度是很漠然的,然而这贵族所作所为实在是太令人发指,他与那些年幼的孩童感同身受,便出言问道:“你会如何处置他们?”

“那是流光王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戚潜渊说完,转过头,看见床榻上的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准备下地,身形有些摇晃,他也没有去扶,只是站在那里,问他:“‘阿雅斯’这个名字,你用了多久了?”

“自父母相继离开后,就没有人再喊过这个名字了。”小孩儿剔透明亮的眼睛闪了闪,每一个字都变得生涩起来,非要在喉咙里滚过几遍,碾得碎了,才肯从唇齿间泄出来。

假的。不论是他这句话,还是他的表情,又或者是他的语调,都是假的。

破军说出这句话,是半点想法也没有。他不懂什么叫亲情,虽然说了,却无法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凡人会因此而感到悲伤,毕竟,这只是个名字而已。

不过,就这么一句没有半个真字的话,戚潜渊却是轻易地相信了。

他似乎无声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将指节抵在唇下,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当破军穿好靴子,落了地,戚潜渊才重新看向破军,嘴唇动了动,说道——

“你既然已经流落中原,舍弃原本的身份,就该连名字也一同舍弃。”

“从今往后,你不需要听到别人再唤你‘阿雅斯’。”

破军与戚潜渊对视了一阵子,试图从那双眼睛中看出点什么端倪,可惜那双眼中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汪冰冷的寒潭,凝重的雾气遮蔽了所有倒影,不见一丝明亮的光辉,于是他只好作罢,念着来日方长,主动开了口,说道:“那么,殿下准备以什么名字来称呼我?”

“求泽,孟求泽。”戚潜渊说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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